刻的工夫,他忽然希望艾琳大踏步地向前走,千萬別再回頭。艾琳不知道的,他知道。艾琳正走在薄薄的冰上,冰下便是深潭,她自己不知道,他知道。

然而艾琳還是回頭了。輕輕巧巧地做了個向後轉,她照例是讓裙襬旋轉成一朵花。雙手下垂拎著小小的皮包,她雙腿繃直,昂首挺胸,做了個很有精神的亮相,“今晚請你到我的姑姑家裡做客,怎麼樣?”

露生會意一笑——艾琳一直是住在她的姑姑家裡的,這位姑姑的地位,在她心裡並不比父親低。父親既然此刻不在天津,那麼她就把他先介紹給姑姑。

艾琳的姑姑——露生沒問清楚到底是不是她的親姑姑——就住在英租界內的一座豪宅之中。豪宅從外面看是相當之豪,然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因為姑父是個沒本事的,唯一的長處便是繁衍,導致家中全是孩子。姑姑生,姑父的姨太太也生,生生不息,活活吃光了姑姑帶來的嫁妝。但姑姑本人也是個樂天派,橫豎家裡已經亂得不可收拾,她乾脆來者不拒。況且艾琳並不白吃白住,她的絕技是從父親手裡要錢,一要一個準。從自己的財產中抽出些許偷偷地給姑姑做私房錢,姑姑高興,她也住得理直氣壯。

笑迎八方客的姑姑見了露生,像一切百無聊賴的婦人一樣,她立刻生出了天大的興趣,恨不能向上一直問到露生的祖宗八代。艾琳一直認為露生作為一名孤兒,是沒有祖宗的,所以擋在中間不住地岔開話題,生怕姑姑戳到他的痛處。及至吃完了一頓晚飯,露生告辭離去,姑姑進了艾琳的房間,臉上的笑模樣就不見了。

她問艾琳:“你是從哪裡認識的這個白先生?原來並沒有聽你提起過嘛。”

艾琳坐在床邊,撩起裙子抬起大腿,很細緻地脫長筒絲襪,“認識是早就認識了,不過原來只是認識而已,這一回他來天津,我們才真正做起了朋友。”

“我看他也沒有職業。”

“原來是有的,要不然他以何為生?再說這也不算問題,到時候隨便讓父親說句話,找個機關讓他進去就是了。”

“也沒有父母?”

“沒有。”

“這……”

艾琳把脫下來的長筒絲襪搭在床邊,伸長了兩條雪白的長腿,“雖然沒有父母教導,可是你看他的談吐多麼的好。私底下他也很有風度,我看他就是個天生的紳士。”

姑姑見侄女振振有詞地為露生辯護,一副女大不中留的急模樣,便不再多說。等到姑母出了房間,艾琳往大床上一滾,抬了手細看中指上的小戒指。這戒指是露生親自為她戴上的,戴得很突然。之前一句甜言蜜語都沒有說,突然就開啟盒子取出戒指,拉過她的手為她套到了指頭上,彷彿這是他偶然想起來的一樁急事。

艾琳很喜歡他這一份魯莽和直白。她想他一定還是個初嘗愛情滋味的處子,如果沒有自己用愛情去燒灼他,也許他一輩子就這麼古板正經地過下去了——他看起來正像那種老派人物,可以一輩子不談情說愛,不懂,也不想。

她認為是自己改造了他,帶他進入了新天新地。他百分之百地屬於她,而她是心滿意足的造物主。

一夜過後,艾琳人還未起床,鼻子裡已經哼起了英文的流行歌曲。踮著腳尖一路旋轉著舞進了盥洗室,她也感覺自己瘋頭瘋腦的怪好笑。手指埋在香皂泡沫中,她細細地搓洗著眼角鼻窪。今日和昨日不同了,今日她“終身有靠”,已經有了個可心合意的未婚夫。當然,說他是未婚夫,彷彿過早了點,畢竟家裡雖然不干涉自己交男朋友,但涉及談婚論嫁,旁人她可以不在乎,但父親那一關是不能不過的。雖然父親胸懷天下,平素不大關懷她,可不關懷她,也不關懷其他的兄弟姐妹呀!況且不關懷歸不關懷,見了她也總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父模樣。她撒個嬌,他一定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