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知道我與別的同學的區別。我七歲,在學前班裡年齡最大。我母親在的時候,她一直不肯讓我上學的,因為我早上總是睡懶覺。我母親可憐我,看我睡那麼香,不忍心叫我起床。於是我上學總是遲到,總是被老師體罰。有一次,我母親去學校看我,剛好碰到我正在被罰站,全班同學都坐著,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後的角落裡,背對著大家,鼻子緊貼著牆壁。於是她和老師大吵一架,堅決把我領回了家。她自己買了課本教我識字。那時她是農場職工,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回來陪我玩積木,讀童話。那樣的日子沒有邊際。我總是一個人在戈壁灘上安靜地玩耍,遠處是一排一排的白楊林帶,再遠處是無邊的土地,高大的大馬力拖拉機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我母親就在那裡。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開始醞釀一句話,並找了個機會故作天真地說出它,令我外婆對我愧疚不已。她便天天到小學坡下堰塘邊的亭子上等我,接我回家。堰塘蓋滿了荷花。一座彎彎曲曲的臥波橋橫貫堰塘一角,中間修著緊貼著水面的石臺,石臺一側就是那個亭子。我外婆就坐在裡面,往小學坡這邊張望。亭子裡總是有很多人,全都是老人,說書的、唱段子的、擺龍門陣的。我外婆也是老人,但她和他們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不一樣。她是拾破爛的。她手上永遠拎著一兩張順手從垃圾箱裡拾來的紙殼板、一隻空酒瓶、一卷廢鐵絲或一根柴火。她衣著襤褸,但笑容坦然而喜悅。她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手。她站了起來。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發現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被拋棄了。只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裡等我回家,風雨無阻,從不改變。她一手抓著一張紙殼板,另一手握著一個空酒瓶。我們一起往家走。路過南門外的城隍廟,稱四兩肉;路過“衙門口”那一排大垃圾桶時,逐個看一看,扒一扒。我和她緊挨著,也趴在桶沿上往裡看,不時地指點:“那裡,那裡……這邊還有個瓶蓋蓋……”我外婆是拾垃圾的,我們以此為生。我是一個在垃圾堆上長大的孩子。我們家裡也堆滿了垃圾。我外婆把它們拾回來,我就幫忙將它們進行分類。鐵絲放在哪裡,碎玻璃放在哪裡,爛布頭放在哪裡,廢紙放在哪裡。我熟門熟路。我的雙手又麻利又歡快。我知道這些都是有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可以換錢。這些東西幾乎堆滿了我們的房間。我們家在一個狹小擁擠的天井裡。是上百年的木結構房屋,又黑又潮,不到八個平方。擠著沒完沒了的垃圾、一隻爐子、五十個煤球、一隻泡菜罈子、一張固定的床,還有一張白天收起晚上才支開的床。生活著我、我外婆和我外婆的母親——我外婆的母親一百多歲了。而我七歲。我外婆的母親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無法理解的人,第一個虧負的人。後來她的死與我有關。

我在小學坡上學。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說了。我每寫出一個字,都是在筆直地面對自己的殘忍。那些過去的事情,那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情,被我遠遠甩掉後,卻紛紛堆積到我的未來。繞不過去。繞不過去。我在小學坡上學,坡下堰塘的臥波橋邊的那個亭子,也繞不過去。我放學了,我和同學們走下長長的臺階。後來我離開身邊的同學,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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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走去。我外婆一手握著一個空酒瓶,另一隻手卻是一隻新鮮的紅糖餡的白麵鍋盔!她幾乎是很驕傲地在向我高高晃動那隻拿著麵餅的手。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說了。

但是,我還是在小學坡上學。春天校園裡繁花盛開。操場邊有一株開滿粉花的樹木。春天,細密的花朵累累堆滿枝頭。我折了一枝,花就立刻抖落了,我手上只握了一根空空的樹枝。後來被老師發現了,他們把我帶進一個我從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