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和快速轉動的馬車車輪隱隱的吱吱嘎嘎的聲音。遠處有人大聲喊叫著,蓋過了其他聲音,但聽不清說了什麼。安德魯斯用一隻胳膊撐起身體。

黑暗中,米勒的聲音傳到他的耳邊,聲音很近。“捕獵野牛的人。很可能是麥克唐納手下的人馬。”話音裡滿是蔑視,“他們走得太快了,弄不到多少牛皮。”

噪聲消失在遠處,好一會兒工夫,安德魯斯還撐著胳膊,眼睛盯著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後來他感到胳膊累了,便躺下身,幾乎立馬就睡著了。

2

他們穩步向西前進,身下的大草原向一邊偏斜過去。野牛草肥美,儘管旅途艱苦,他們的馬吃了這樣的草以後還是長膘了。野牛草一天中不斷變換著顏色。清晨,在粉紅陽光的照耀下,野牛草幾乎是灰色的;過一會兒,九十點鐘的時候,陽光金黃,野牛草綠茵茵的;晌午的時候,野牛草又染上一層藍色;下午陽光耀眼,遠處看,野牛草不再個性十足,綠色中都透著一種鮮黃色,微風吹過時,一種鮮豔的顏色傳遍整個草原,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傍晚太陽下山時,野牛草變成了紫色,好像吸收了天上所有的光,不願意再釋放出來似的。

走了整整一天以後,草原就不再那麼平坦。草原在他們面前鋪展開來。行進的過程中,一會兒遇到窪地,一會兒遇到向上的緩坡。這些窪地和緩坡像是從什麼地方吹到冰凍起來的廣闊洋麵上的一個個碎片。

在這片洋麵上,下了窪地,又上緩坡,安德魯斯越來越感覺不到他們是在向前走。在旅途的最初幾天裡,他的坐騎每向前一步,摩擦的疼痛就讓他不堪忍受,這種疼痛好像鑽進了神經和大腦似的。但過了這幾天,疼痛不那麼厲害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屁股坐在馬鞍上沒有任何感覺。他的腿像是木頭做的,僵硬地跨在坐騎兩側,毫無知覺。就是在這種麻木狀態中,他再也意識不到自己是在向前走。座下的馬載著他從窪地走上高坡,又從高坡走下窪地,但在他看來向前移動的不是他身下的馬,而是那片大地,大地就像一個巨大的踏車,在運動中只呈現自己的一部分。

一天一天過去了,麻木佔據了他的身體,最後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感覺自己就像這片大地,沒有身份,沒有形狀。有時候某個同伴會看看他,或者說看穿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身體的麻木開始影響他對和他一起在曠野草原上行走的同伴的觀察。有時在極度疲勞中,他看著他們卻根本不認識他們,看到的只是人最原始的形體。這時他只是憑藉他們所處的位置辨認他們。就像旅程剛開始時一樣,米勒騎在前面,安德魯斯和施奈德跟在後面,三個人呈三角形。但是許多時候,這群人走出窪地走上緩坡的時候,米勒的身影就不再是面對地平線,而是好像融入了大地,身影在大地上騎行,顏色和形狀也隨著大地一起變化。第一天旅程過後,米勒便很少說話,似乎壓根就沒有意識到有人跟自己同行。他像動物一樣嗅聞著大地,哪怕只有一點點氣味,一絲絲響聲,他便警覺地跟著氣味或響聲轉動他的腦袋,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其實別人還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氣味和聲響。有時候他在空中仰起頭,好一陣兒一動不動,好像等待某個跡象的來臨。

安德魯斯旁邊,距他三十英尺的地方,施奈德騎在馬上。他的寬簷帽子拉得很低,罩在眼睛上,硬挺的頭髮在帽簷底下翹了起來,像一束遭風吹雨打的稻草。他有氣無力地坐在馬上。有時候他閉上眼睛,在馬鞍上東倒西歪地打瞌睡。有時候,他醒過來,眼睛閃爍不定地盯著馬兩耳中間的某個地方。偶爾他咬上一口方形的黑色菸草塊,菸草塊就放在他胸口的口袋裡。然後他鄙視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好像什麼東西冒犯了他似的。他很少看其他人,除非萬不得已也不和其他人說話。

在騎馬的人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