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第二天公公又吐血不止,送到美國人開的醫院,大羅神仙也沒辦法,到晚上就嚥了氣。接著辦理公公的後事,自己和丈夫忙前忙後半個月,新婚的甜蜜都被悲慼取代了。蜜月過成了苦月,婚姻的開頭與原本的憧憬差距太大,也似乎奠定了整個婚姻的基調。武伯英雖對自己很好,但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似乎他被什麼東西牽著神思,一種無比強大且難以抗拒的力量,讓他魂不守舍,讓他索然無味,讓他了無生趣。

《潛伏·1936》 第二章(8)

沈蘭眼睛裡含滿淚水,自打結婚,身體近了心卻遠了,武伯英從不主動與她交流。沈蘭知道他的憂思所在,家庭的變故太過突然,他是個有才情的人,而有才情的人敏感,而敏感的人多少脆弱,兩個親人的突然離去,讓他患上了強迫症,無時無刻不在回憶,無時無刻不在思索。沈蘭想要幫他解脫,每每提及此事,他卻更加煩躁,不願提及又難以放下,給自己不停地增加壓力。這壓力如有千鈞,不但壓得他抑鬱,也壓得她難以展眉。

沈蘭大體知道婚前那一個月間,丈夫所遇到的磨難,卻不知道其中的細節。而這細節,正是造成如今有些痴癲的真正原因,雖說夫妻之間無話不說,可丈夫對這些事情諱莫如深,每當沈蘭想要開啟一點縫隙幫他承當,他卻總以為是刺探隱私。都說雙生兄弟合著一個魂魄,兩位一體,死了一個,那另一個的三魂就去了一個半,六魄就走了三個,這話卻是受過新教育的沈蘭怎麼都不相信的。她也聽到過風言風語,新運分會新來的黃秀玉對丈夫心存曖昧,上次見了果然嬌豔欲滴,但人家姑娘春上才來的西安,而武伯英三年前就完全變了。

武伯英進入了一種近乎病態的憂鬱,執著一念難以自拔,又不願妻子觸碰哪怕一點點邊緣。有時睡到半夜,他會一個人爬起來坐到桌邊,像夢遊一般自言自語。其中反覆最多的似乎是一個電話,武伯英一人兩角,相互對話。

“什麼,昨晚被槍斃了?”這是丈夫的聲音。

“是的,我也無能為力。”這是對方的腔調。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南京來人了,審問了三天,昨天半夜拉出去槍斃了,我也沒辦法。”

“不要說了,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都是壞蛋,你們都是劊子手!”武伯英的聲音驟然升高,怒髮衝冠,又戛然而止。

沈蘭推測這是丈夫接到弟弟死訊的第一個訊息,而且也推測到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丈夫轟然倒地昏死了過去。想不通的是這個既定事實已經過去了三年,丈夫為何還要這樣折磨自己,繼而又折磨了自己最親的妻子!

夜半更深,月光如水,灑在窗簾上,把米色花紋都染得變了色調,泛著淡淡的藍光。院子裡傳來緩慢的“噠噠”聲,那是武老太太的柺杖點在石板房簷臺上發出的聲響,半夜驚醒後在院內四處遊蕩。武老太太停在東廂房臥室窗邊,稍微頓了頓,舉起柺杖敲了敲窗框,用蒼老的聲音竭力道:“給咱造個人,該給咱造個人咧!”

武老太太交代完,又夢遊般返回堂屋,這是哪些魂靈交給她的差使也不得而知。沈蘭本來就沒睡實,聽見這一句,淚水又開啟了閘門,從耳邊滑落到枕頭上,都能聽見被棉布吸收的聲音。沈蘭都要瘋了,掀開被單,趿拉上木屐,“騰騰騰”穿過會客室,一把推開客房木門,“咣噹”一聲把兩頁門扇砸在牆上,又一把拉開電燈,圓睜雙目,盯著側臥在客床上的丈夫。

武伯英似乎才被驚醒,側身從床上緩緩起來,眯縫眼睛打量著妻子:“還沒睡?”

“睡不著!”沈蘭的咆哮使小屋裡都有了嘯叫的迴音。

武伯英眼睛裡帶著血絲,又打量了下妻子,睡衣胡亂褶皺在身上,眼泡浮腫,頭髮紛亂,一個瘋張若失的黃臉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