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領會其意,輕聲答:“姐姐放心,奴婢記得內侍官梁壽說,唯獨技藝可保歲月長久。”

“很好。”她半眯起眼,拿紈扇蓋住臉,“你繼續彈。”

金奴選中我是因我的普通不起眼,但在宮人中我又成了不普通的那一個,走到哪裡都惹人議論:“這小丫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

每日從金奴那裡練習回來已是薄暮時分。這也是宮人們忙碌一天後的休息辰光。她們或是梳洗或是嬉戲。這一日晚風細涼,庭院中木芙蓉半開半閉,花枝彷彿不堪負荷,淺淺垂下去。荷花池裡蓮衣脫盡,蓮蓬初生。水鳥掠過池面,又倏忽飛入茫茫夜色。

迴廊桐蔭下,有三五位宮人鬢鬟相對,走近了才知道在玩彈棋。彈棋棋盤為方形,中間隆起,四周平坦,而邊角又微微隆起。二人對局,雙方各六子,先列棋相對,以手指彈棋子擊開對方守門的棋子,然後將棋子彈入對方的棋門,是我們非常喜愛的遊戲,以往她們也和我一起玩耍。於是不免駐足觀看。

“呀,是陸宛音。”有人發現了我,牽袖覆住棋盤,“你看什麼?不是在專習琵琶曲的麼?”

“是啊是啊,你還是快去彈琵琶吧!”

她們嫌惡地望了一眼,抱起棋盤離開:“真掃興。”

我默默佇立簷下,晚風灌入衣袖,溫柔不去。驀地想起西湖畔的髫齡時光,與使女對坐下彈棋,若是四郎哥哥過來,使女就悄悄退下。我的棋藝總不及四郎,往往悔棋耍賴……

驀然想起歌班的姐姐說,和子也被選去宜春院唱《清商曲》。心下頓時誕生一些歡喜。和子在,至少有她陪伴,也不會太孤獨。轉念又一想,她在歌班大概也如我在琵琶班遭受冷遇罷?

猜度此時她應該在荷花池邊練曲,便攜一枚中饌時悄悄省下的紅綾餡餅去池邊找她。

果然,池邊花樹下坐著和子。

見我過去,她靜默一笑。燈焰隨著晚風低拂簌簌搖動,一陣一陣的桂花雨順著她的髮髻滑下,又落在她碧輕絹衣的裙裾。

“姐姐,嘗一嘗。”我把紅綾餡餅遞給她。她一笑,目露謝意,接過去默默咬了一口。我見她若有所思,而夜色已濃,荷花池邊水氣侵衣,便喚她回住所。

“你說,千秋節那一天我唱清商曲,陳郎會聽見麼……”她並不動,微微仰頸,面有笑意。

“姐姐歌聲清越,初來雲韶院即出類拔萃,選入宜春院……如果千秋節那一天陳郎在,一定會聽見。”我安慰道。

她輕言細語:“那一年陳郎去長安,臨別時他許諾日後做成教習,有了些許自由,便回吉安迎我入室……可惜爹爹去世後阿叔就把我賣到這裡……陳郎一定不知道罷。就是他能惦記著我,回到吉安娶我,也早已見不到我了……”

不難想象和子與陳蕪往昔的青梅竹馬。自小相識,同居鄉里,兩小無猜。一起在無邊原野上放風箏,一起在油菜花海里追逐奔跑,一起躺倒在草坡上看碧淨無雲的藍天,一起鄭重其事地辦家家,她是新婦、他是郎君……她唱曲給他聽,一曲歌罷,小心翼翼踮起腳尖,伏在他耳邊問,陳郎,喜歡聽我唱麼?

喜歡,當然喜歡。

又或者他拂弦鼓琴,她應聲而歌。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她這一說,也引動我滿心哀楚。

是啊,就是四郎哥哥有心娶我,也早已見不到我了……宮苑深深,此後歲月都要在此消盡罷。世上已無親人,漂泊無寄,或生或死都不會有人惦念。

“你怎麼了?”和子忽而望定我,“我不該說這些傷心事。”

她含笑拭去我眼角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反過來溫言撫慰道:“妹妹這麼小,又是如何流落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