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道士?豈非荒唐?至於什麼神神鬼鬼——玷汙了華山神廟不夠,她不是才拆毀一座藥師殿?

曹文雀需要依賴這些堅實力量,需要匍匐陳述自己的無力,再蛻變為無所不能的信徒。曹文雀卻鄙夷這些所謂力量,甚至她已經察覺,最原始的自我似乎正迅速膨脹。她驚慌失措,她如臨大敵,她在藥莊與王府間來回盤桓,找不到日復一日的安心。她不是奴婢,她做不了學徒,她不能僅僅是曹文雀——這三個字蒼白無力,她承擔不起。造成這一切的起因不止一個將死未死的木棠:請觀察久一點,瞧她那雙手,總不自覺向小腹撫摸、又往左手試探呢——

喜脈。

她自己練手診過一次;三徒弟阿緩玩鬧摸過一瞬——她立刻抽回來;老郎中以她為範例光明正大切了一把——倒什麼都沒說,其後也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卻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五味藥莊曹文雀絕不能再去,胡家豆腐店磨豆子的粗累活幾乎被她搶跑。什麼?榮王府?她幾乎十天半月忘了涉足。難得回去取個東西,向姜作、向親事典軍、向王姨娘:何用那麼大火氣?

她需要謊言、規訓,一切自欺欺人或無法打破的桎梏,讓她的雙腳重新落在大地。五佛山寶華寺相較而言並不是第一選擇。她幾乎不敢抬眼指使寺內的小師傅,更惶恐於住持不計前嫌之大度(儘管前者可能根本不記得強闖藥師殿有她一份功勞,後者更從何而知滅佛轟轟烈烈與她有何相干)。而且就算這些惶恐與愧怍,也不過鏡花水月根本做不得數。這不,晚課誦經她嫌無聊,偷偷把玩腰間草牛被師傅捉住沒收;第二日晨鐘不久更是闖出大禍端來——就為隔壁借住寺中一對年輕夫妻擺在窗上的五生盆,呵,別提多呲牙咧嘴咄咄逼人!

“昨兒七夕我瞧著有人買得好看,專程今兒要進城帶給我姐姐的——沒絆著你的腳,礙你什麼事兒?”小婦人將五生盆心疼抱在懷裡,將齊齊長一茬嫩苗撥拉仔細,又將懸垂著的紅藍色細繩一一理了分明,“你這居士,道心不穩。換了落香庵的師太,便是當面祝人早生貴子,也沒有你這般暴跳如雷的!”

“……祝你姐姐早生貴子,祝你也早生貴子!”蹙眉毛瞪眼睛,她簡直是在大叫,“都去嫁人做娘,都走掉……再也不要、再也不過……”

昨兒是七夕。她把這茬給忘了。難怪誦經時如此煩悶。最後一個女兒家的節日,就這麼輕描淡寫地錯過。早生貴子,她就變成另一個生命體的承載體,還沒有找到源頭的“曹文雀”三字立時一文不值了?!怎不讓她練練作嘔,休息良久才覺察面上淚流。頭頂有個黑漆漆人影遮蔽了才爬上半空的日光,她一擦嘴角臉頰,膝行倉皇求近,合十垂首。“信女,信女是來受感化……信女本是受人所託……瑜白說羨慕木棠她們說都想要好姻緣想要孩子……我那時竟然憤怒,我斥責她們當著宮裡來的婢子面前口無遮攔——桂枝,是她名字。她什麼也不曾做錯,只不過被陛下賞給縣主,是我要如臨大敵,無端猜忌,暴跳如雷……珠光離開王府,瑜白說桂枝是她難得的朋友。我上山,我修行,我為她們誦經祈福……早生貴子,所有昨日的女孩,統統都……”

她噁心,她喘氣,她終究無法對自己行厭勝之術。她懺悔,她贖罪,竟然在寶華寺大乘佛法中求出三界、證四果、得涅盤。上首是以希音。需得片刻,再蠢蠢欲動有意仰面而視、殺佛刺駕時,才得見住持向她展開的手裡,放著的原是昨晚被收去那隻草牛。

“智海大師開光賜福。”住持面上無悲無喜,“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檀越,好自珍重。”

是殘忍,抑或慈悲?必要破釜沉舟,再來置之死地而後生?才接了逐客令,腳步尚未踏離寶華寺境界:你瞧,迎面而來之人豈非面熟;前少鏢頭一張緊繃臉面,正直奔她喜洋洋綻開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