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才怪呢,我從沒在這幢屋裡見過他。可他一講話——聲音挺怪,神情也怪。我給嚇壞了,嚇得不能動彈,任他把我擋在走廊裡——他說:‘你是不是已經告訴了她?’我說:‘告訴誰?告訴誰什麼?’接著我意識到他指的是你,想知道我是不是把他打算對我談起的孩子的事告訴了你。可我不明白他要讓我告訴你什麼事,這時我想叫喊,他問:‘她要是發現了那事會咋辦?’我不知道該說啥,也不知如何擺脫他。接下去他說:‘你不用告訴我,我知道她會咋辦。她會送他進一家黑鬼孤兒院。’”

“黑鬼?”

“我真不明白,這麼久了,我們就沒看出來。你只消看看他的面孔,他的眼睛和頭髮。當然,這太可怕了。但是我想,那將是他必須去的地方。”

在眼鏡後面,女總管微弱不安的目光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彷彿她在努力迫使目光透過表面的迷濛狀態。“可是他幹嗎把孩子帶走呢?”

“是呀,要是你願意聽聽我的想法,我認為他是瘋了。你要是同我一樣,在走廊裡見過他那副神情就好了,那天晚——白天。當然那孩子怪可憐的,非去黑鬼孤兒院不可,在這之後,在這兒同白人一起長這麼大之後。他是什麼種姓的,這不是他的過錯。但也不是我們的過錯——”她止住不講了,望著女總管。鏡片後老總管的目光仍然顯得困擾,矇矓,毫無希望。她說話時挺費勁,嘴唇直打哆嗦。雖然她的話同樣不帶有任何希望,卻堅決果斷,毫不含糊。

“咱們必須安置他。必須馬上安置他。我們手裡有些什麼申請表?你去把卡片拿給我看看……”

孩子醒來時發現被人揹著。天寒冷漆黑,他被背下樓梯,揹他的人一聲不吭,行動小心翼翼。在他與托起他的一條手臂之間塞了些細軟東西,他知道是自己的衣服。他沒叫喊,沒吭聲。憑著氣味和空氣,他知道到了後樓梯口,從這兒往下可以通往側門;他已經離開自己的臥室,從他記事起那兒就擺有四十張床。從氣味判斷,他還知道揹他的是個男人。可是他不作聲,安靜輕鬆地伏著像在睡覺,高高地騎在看不見的手臂上,抖動著,慢慢地下樓梯,走向緊靠活動場的側門。

他不知道揹他的是誰,也懶得過問,因為他相信自己知道在往哪裡走,知道這是咋回事。他暫時不用理會背往何處。這使他想起一樁兩年前的事,那時他才三歲。一天,他們之中有個十二歲名叫艾麗斯的女孩不見了。這之前他喜歡她,有點兒把她當媽媽似的,也許這就是喜歡她的原因。在他眼裡,她同成年女人一樣成熟,個兒也一般大;但不同的是,那些女人總是命令他吃飯、洗漱和睡覺,而她卻不這麼做,也從未這樣對待過他,與他為敵。一天夜裡她弄醒了他,對他說再見,可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昏昏欲睡,有點兒不高興,並未完全醒來,因為她平時一向待他挺好,他才容忍了。他沒發現她在哭,因為他不知道成年人會哭泣,等他知道的時候早記不得她了。他一面敷衍她一面又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她不見了,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件衣服也沒見到,而她睡的床已經被一個新來的男孩佔據了。他壓根兒不知道她的去向。那天,他在一旁聽見幾個曾幫她做準備離開的大姑娘悄聲地秘密談話;在同樣秘密的靜悄悄的氣氛下,六個年輕姑娘在幫助第七個人準備結婚,悄聲悄氣地談論新衣服、新鞋子以及接走艾麗斯的那輛馬車。這時他才明白,她一去不返了,她已穿過鋼條圍欄中間的鐵門。他彷彿看見她站在深鎖的大門外邊那一瞬間的英姿,巍巍然大步地沒入一種難以名狀的光燦燦的景象,像一幅落日晚照的圖景。過了一年多時間,他才知道她不是頭一個出走者也非最後一個;除了艾麗斯,還有更多的人消失在深鎖的大門外,穿著新衣裙或新制服,帶上一個有時不比鞋盒更大的小巧布包。他相信這樣的事此刻正落在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