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里人們不見怪的。小店裡的人,常常很警惕,也很熱心,他開著一個收音機,整天聽主持人說話,也希望來個什麼人,聽他說說,他日日望著小街上來往的人,弄堂裡進出的人,只要有一點點想象力,就能算得上閱人多矣。

走進上海人的弄堂裡,才算得上是開始看上海的生活,商業大街、燈紅酒綠、人人體面後面的生活。上海人愛面子,走在商店裡、飯店裡、酒吧裡、公園裡,個個看上去豐衣足食,可弄堂裡就不一樣了。

平平靜靜的音樂開著;後門的公共廚房裡傳出來燉雞的香氣;有陽光的地方,底樓人家拉出了麻繩,把一家人的被子褥子統統拿出來曬著,新洗的衣服散發著香氣,花花綠綠的在風裡飄,仔細地看,就認出來這是今年大街上時髦的式樣;你看見路上頭髮如瀑的小姐正在後門的水斗上,穿了一件縮了水的舊毛衣,用詩芬在洗頭髮,太陽下面那溼溼的頭髮冒出熱氣來;還有修鞋師傅,坐在弄口,乒乒地敲著一個高跟鞋的細跟,補上一塊新橡皮,旁邊的小凳子上坐著一個穿得挺周正的女人,光著一隻腳等著修鞋,他們一起罵如今鞋子的質量和那賣次品鞋子的奸商。

還有弄堂裡的老人,在有太陽的地方坐著說話。老太太總是比較沉默,老先生喜歡有人和他搭話,聽他說說從前這裡的事情,他最喜歡。

弄堂裡總是有一種日常生活的安詳實用,還有上海人對它的重視以及喜愛。這就是上海人的生活底色,自從十八世紀在外灘附近有了第一條叫“興仁裡”的上海弄堂,安詳實用,不卑不亢,不過分地崇尚新派就在上海人的生活裡出現了。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由於上海小刀會在老城廂起義,上海人開始往租界逃跑,在租界的外國人為了掙到中國難民的錢,按照倫敦工業區的工人住宅的樣子,一棟棟、一排排造了八百棟房子,那就是租界弄堂的發端,到1872年,瑪意巴建起上海興仁裡,從此,上海人開始了弄堂的生活。

上海是一個大都市,大到就像飯店裡大廚子用的桌布一樣,五味俱全。從前被外國人劃了許多塊,一塊做法國租界,一塊做英國租界,留下一塊做上海老城廂,遠遠的靠工廠區的地方,又有許多人住在為在工廠做事的人開闢出來的區域裡,那是從前城市的劃分,可在上海人的心裡覺得這樣區域的劃分,好像也劃分出了階級一樣,住在不同地方的人,彼此懷著不那麼友好的態度,彼此不喜歡認同鄉,因此也不怎麼來往。這樣,上海這地方,有時讓人感到像裡面還有許多小國家一樣,就像歐洲,人看上去都是一樣的人,仔細地看,就看出了德國人的板,法國人的媚,波蘭人的苦,住在上海不同地域的人,也有著不同的臉相。所以,在上海從小到大住了幾十年的人,都不敢說自己是瞭解上海的,只是瞭解上海的某一塊地方。

從早先的難民木屋,到石庫門裡弄,到後來的新式里弄房子,像血管一樣分佈在全上海的九千多處弄堂,差不多洋溢著比較相同的氣息。

那是上海的中層階級代代生存的地方。他們是社會中的大多數人,有溫飽的生活,可沒有大富大貴;有體面,可沒有飛黃騰達;經濟實用,小心做人,不過分的娛樂,不過分的奢侈,勤勉而滿意地支援著自己小康的日子;有進取心,希望自己一年比一年好,可也識時務,懂得離開空中樓閣。他們定定心心地在經濟的空間裡過著自己的日子,可一眼一眼地瞟著可能有的機會,期望更上一層樓。他們不是那種純真的人,當然也不太壞。

上海的弄堂總是不會有絕望的情緒的。小小的陽臺上曬著家制乾菜、剛買來的黃豆,背陰的北面亭子間窗下,掛著自家用上好的鮮肉醃的鹹肉,放了花椒的,上面還蓋了一張油紙,防止下雨,在風裡嘩嘩地響。窗沿上有人用破臉盆種了不怕冷的寶石花。就是在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