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凝神注視的鏡頭也多,空空洞洞的眼神彷彿自賞、詰問和控訴,照見了自我的血肉形骸,卻照不見伸手觸及的可能,但他寧願選擇這個虛境作為真我的依附,因為鏡外的世界有無法承擔的現實,無論愛上自己還是同性相愛都是違反社會的禁忌,因此,他樂於在亂世中忠於這個自我選派的角色,至死不悟。然而,有趣的是,張國榮在演出《霸王別姬》的前後,都被認定是程蝶衣的化身,不作他人之想,無論是原著作者、導演、臺前幕後工作人員,還是各地觀眾和影評人,都眾口一詞認為只有張國榮才可演活程蝶衣不瘋魔不成活的痴迷——例如陳凱歌說他之所以選擇張國榮來做這部戲的主角,在於他在氣質上很適合這個人物,又說張國榮在男人之中是非常嫵媚的,特別是他的眼睛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而後來他就以一個眼神,將《霸王別姬》的主題“迷戀與背叛”說盡了。影評人陳俊仁認為“在當今的中國演員中,沒有人扮演蝶衣能比張國榮做得更好”。另一中國內地評論者洪燭指出:“張國榮的內心氛圍是很有些孤僻清冽的,因而他飾演的虞姬(程蝶衣),舉手投足都透露出深入骨髓的那份陰柔之美……我也就幾乎無法判斷他與程蝶衣本質的區別。”——從電影角色議題的討論看,這是否浮現了另一種映象幻影:我們對張國榮之於程蝶衣同樣也是人戲不分、雌雄同在?!那到底是張演活了程蝶衣還是程蝶衣借屍還魂了?

結 語

程蝶衣,一個絕對自戀而且自信的人,他在舞臺上的狂熱和燦爛,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張國榮這樣說——凡是演員,總帶幾分自戀,唯其自戀,才可在鏡中見到另一個“自我”,然後讓這個自我化身無數角色,進入不同人物的內心世界,只有這樣,演出才會動人心魄。弗洛伊德在《論自戀:一個導論》中指出,水仙子人物極度充滿吸引力,他們的美來自那份臨水自照的神態,既自給自足,又拒人於千里之外,越是遠隔無法得到,越是惹人遐思,妄想移近、抓捉和佔有;此外,弗洛伊德相信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自戀基因,只是大部分長大後會經由“愛人”的過程而轉移,因此人們對於那些仍保留先天或孩童時代自戀特質的人,更容易產生傾慕的補償心理,渴望從自戀者身上體認那些久違的氣質;再者,水仙子活於自我狂喜的世界,獨自品嚐孤獨的苦澀,沉溺於傷害和痛楚的鞭撻中,拒絕外人進入和探問,因而更能散發神秘的魅力,掩映*的意識,使人著迷而不可自拔( 0)。弗洛伊德的論說解釋了張國榮眾多水仙子人物的形象結構,無論是阿飛的旭仔、西毒歐陽峰,還是歌王宋丹平與乾旦程蝶衣,都是*華彩的人物,他們的性格並不討好,甚至帶點邪惡乖僻,但充滿誘惑力,無論是戲內的角色還是戲外的觀眾,都容易情不自禁的傾倒戀慕,而這種演藝層次,亦成為張國榮的個人特色。他飾演的角色大部分絕不正面,總是踩在正邪的交界,卻是眾人的焦點,即使不能得到他,也要毀滅他,這恍如水仙子的原型故事,眾仙神無法獲得納西瑟斯的垂青,便狠狠下了咒語,要他終生得不到所愛。這樣看來,水仙子是惹人妒忌的人物,而妒忌的根源來自他的美貌與才華,以及那種睥睨世俗的孤芳自賞,因此他的命途多舛,世人的排斥,總為他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鏡頭下的旭仔、歐陽峰、宋丹平與程蝶衣,沒有一個活得快樂和幸福到老,其中甚至更有不得善終的。

張國榮在《男生女相》中曾直接承認是一個自戀的人,但他不想做程蝶衣,自己也絕對不是“他”。這份體認,表露了兩個相反相成的意念:一是張國榮演盡水仙子的風華絕代,皆因他個人也潛藏了這種人物角色的本質,因此他的本色演出可以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並且建立獨有的美學風格;其二是他本人會將角色人物與自我分開,沒有混淆彼此的界線,畢竟“戲如人生”,但人生不能如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