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一中一外,我一眼認出那位穿著墨綠呢子西裝外套的中國女人。她保養得宜,面孔和十幾、二十年前一樣。還是一身Giorgio Armani的型格,她們隔著一桌坐在我前面,我等她坐定,起身走到她身後環抱著她。我抱住的是過去那些迷失的歲月。她是見過世面的人,定了一定:“你係邊個?”我操著一口標準廣東話:“你永遠估唔到我係邊個?”她沒有動:“再講多一句!”我抱著她不放,輕笑說:“我再講多一句你就估中了!”她一回身:“啊呀!青霞!謝謝你的擁抱。”

聖華喜歡聽我說故事,經常我們聊完天,就是我下一篇文章的開始。我重新回到座位,這會兒才真正地回到當下,專注地跟她聊起我剛剛擁抱的往事。

認識Winnie是一九八五年,我拍《警察故事》、《刀馬旦》和《夢中人》那一年。在搬進新世界公寓之前,聽朋友說這間公寓住進去會不好,他們所謂的不好是搬進去的人都很孤單寂寞,我心想,這有什麼不好,我老早已經孤單寂寞了。Winnie住在我的樓上,她煮得一手好上海菜,我們住在那兒的單身女子經常到她家打牙祭。還記得她家一進門右邊小小的開放式廚房,正對著客廳和餐廳,我經常在廚房外欣賞她做菜的樣子,只見她輕輕鬆鬆,抓鹽、倒醬油、炒菜,在那個小方塊裡面就像在跳華爾茲。現在回想起來,她本事倒真大,一個人燒菜煮飯招呼十個八個客人,一點也不費力。

有一天不開工,我賴在床上不肯起,賴到下午三點,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自言自語:“好餓,好餓。”後來實在餓得受不了,起床戴上特大的太陽眼鏡到樓下新世界商場吃麵。當我正在挑起碗裡的麵條,張大嘴巴吃的時候,迎面來了一群人,前呼後擁的,走在前面的是鄧麗君,她見到我驚奇地問:“你一個人啊?”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他們見到我這樣的一個畫面,一定覺得很可笑。《警察故事》通常是天亮才收工,有一天收工早了,半夜三點,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茫茫然,走進公寓,開啟房門,望著窗外的無敵海景,好美啊,這就是東方之珠—香港。心想我應該開心地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可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這樣璀璨的夜景,讓我感覺更是孤單。心裡一陣酸楚,突然之間嚎啕大哭起來,待我停住哭聲,撥了個電話給張叔平,叔平說:“你哭啦?”我一邊抽泣一邊說:“我好寂寞。”叔平說:“打電話給朋友啊。”

拍《刀馬旦》之前,徐克為了讓演員進入角色,提議大家一起圍讀劇本,正好我們三個女主角葉倩文和鐘楚紅都住在新世界大廈,我們先到前面兩個女主角家去讀劇本,最後到我家。一進門葉倩文就找吃的,開啟冰箱,空空如也,廚房裡也沒有零食,她難以置信地問我:“你們家怎麼什麼吃的都沒有?”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給問住了。過一會兒,不知道誰踢到地上的空罐頭,又是一陣驚訝:“這是幹什麼用的?”心想幹嘛那麼大驚小怪:“天花板漏水,接水用的。”

雖說香港是個華麗的城市,從一九八四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一九九四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裡睡覺就是在片場裡編織他人的世界,有時候一覺醒來,彷彿一個人置身於孤島。時光飛逝,驀然回首,好像不見了十年。就在這個下午,我找回了迷失的十年。

婚後這十多年,每次出門,車子都會經過新世界公寓。記得愛林才幾歲大的時候,我常指著那個方向:“媽媽以前一個人住那兒,好孤單。”“你現在有我就不孤單了。”她心疼地說。

送聖華回家,車子經過新世界公寓的時候,我們兩人都不自覺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一九七二年林黛玉造型照

我也夢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