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去觀察過霧。我眼前是由讚美而達到觀察,由觀察而加深了讚美。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醜的、可愛的、不可愛的,一塌瓜子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

一些時候以前,當我第一次聽到模糊數學這個名詞的時候,我曾說過幾句怪話:數學比任何科學都更要求清晰,要求準確,怎麼還能有什麼模糊數學呢?後來我讀了一些介紹文章,逐漸瞭解了模糊數學的內容。我一反從前的想法,覺得模糊數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在人類社會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有著大量模糊的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些東西的模糊性。承認這個事實,對研究學術和制訂政策等等都是有好處的。

在大自然中怎樣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東西更多。連審美觀念也不例外。有很多東西,在很多時候,朦朧模糊的東西反而更顯得美。月下觀景,霧中看花,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嗎?在這裡,觀賞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讓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縱橫六合,神馳於無何有之鄉,情注於自己製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麼樣子,它立刻就成了什麼樣子,比那些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要好得多。而且絕對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飛騰,忽然想到了這一切。我自詫是神來之筆,我簡直陶醉在這些幻象中了。這時窗外的霧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瞭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對它的讚揚。它無法說話,只是呈現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瀰漫於天地之間。

1986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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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牛

我又和我的老朋友神牛在加德滿都見面了。這是我意料中但又似乎有點出乎意料的事情。

過去,我曾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和新德里等大城市的街頭見到過神牛。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訪問印度的時候,在加爾各答那些繁華的大街上第一次見到神牛。在全世界似乎只有信印度教的國家才有這種神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動物。當時它們在加爾各答的鬧市中,在車水馬龍里面,在汽車喇叭和電車鈴聲的喧鬧中,三五成群,有時候甚至結成幾十頭上百頭的龐大牛群,昂首闊步,威儀儼然,真彷彿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它們對人類社會的一切現象,對人類一切的新奇的發明創造,什麼電車汽車,又是什麼腳踏車摩托車,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的一切顯貴,什麼公子、王孫,什麼體操名將、電影明星,什麼學者、專家,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創造的一切法律、法規,全不放在眼中。它們是絕對自由的,願意到什麼地方去,就到什麼地方去;願意在什麼地方臥倒,就在什麼地方臥倒。加爾各答是印度最大的城市,大街上車輛之多,行人之多,令人目瞪口呆。從公元前就有的馬車和牛車,直至最新式的流線型的汽車,再加上塗飾華美的三輪摩托車,有上下兩層的電車,無不具備。車聲、人聲、馬聲、牛聲,混攪成一團,喧聲直抵印度神話中的三十三天。在這種情況下,幾頭神牛,有時候竟然興致一來,臥在電車軌道上,“我困欲眠君且去”,閉上眼睛,睡起大覺來。於是汽車轉彎,小車讓路,電車脫離不了軌道,只好停駛。沒有哪一個人敢去驅趕這些神牛。

對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這種情景實在是“匪夷所思”,實在是非常有趣。我很想研究一下神牛的心理。但是從它們那些善良溫順的大眼睛裡我什麼也看不出,猜不出。它們也許覺得,人類真是奇妙的玩意兒。他們竟然聚居在這樣大的城市裡,還搞出了這樣多不用馬拉牛拖就會自己跑的玩意兒。這些神牛們也許會想到,人這種動物反正都害怕我們,沒有哪一個人敢動我們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