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除了你們。。。我走了你們就會把我忘了。。。”

驚蟄又轉身走到見了他就向後退的幾個女村民跟前,看著她們驚慌的樣子,認真地說:“你們不用怕,我有沒瘋,也沒犯病,我就是明白了這世上不該明白的事。聽我說,你們家裡供的觀音娘娘其實比所有的女人都孤單,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她為了你們自己不能有家,不能結婚,不能和男人睡覺,所以沒有孩子。可你們如果生不出孩子或生不出兒子的時候,就都去求她顯靈。想一想,她是不是比你們還苦?這就是聖人呀!”說完,他連連退後幾步,向著所有的人說:“聖人心裡的苦上天只讓我一個人知道了,這是有原因的, 肯定是有原因的!我要走了,全明白了,不想再這樣活了。。。”

村民們站著看驚蟄那瘦高的人影越晃越遠,有人搖頭嘆氣,有人忍不住笑起來,還有人把身子背過去,開始使勁幹活兒。

自從驚蟄離開天水塢的雜貨鋪以後,那裡的掌櫃換了好幾次人。有一段時間,村民們依舊在吃過晚飯後去那裡閒聊。可是後來不知怎的,儘管新換的掌櫃幾乎哪個都比驚蟄話多,有的甚至和村民們坐在一起聊天,可是大家卻好象找不回丟失的感覺,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們曾有的聊天興致竟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越來越長的沉默中。一次,幾個男人一起爭論一件很尋常的事,其中一個突然就罵了起來,還往地上摔了茶杯。事情的起因到底為了什麼誰也記不清了,包括罵人的人;那人的憤怒裡似乎憋著一種類似嬰兒的哭喊,說不清原因,慾望卻十分強烈。這樣的事多了,去聊天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最後,那張桌子和幾條磨得油亮的長凳上開始蒙上了灰塵。

直到多年以後,那些曾經在雜貨鋪消磨了無數傍晚的村民才開始明白,天水塢的老雜貨鋪與那個沉默寡言的掌櫃驚蟄原本是一個掰不開的連體,也終於悟出了他的存在對他們過去的每一個傍晚到底有多重要。他們開始懷念那些煙霧繚繞的夜晚,懷念那個總是無聲地地倚在櫃檯後面,聽大家痛快地吹著牛,聊著戰爭和各路英雄好漢的老掌櫃;他從不插話,只來回為他們添茶倒水、遞酒遞煙,或燻草驅蚊,或燒火取暖。櫃檯後的那個瘦高身影,已經成了老雜貨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那裡面的空氣,有它的時候,誰也沒在意,一旦沒有了,大家才發現,自己每天去那裡聊天的慾望,和由此形成的多年的生活方式,已經隨著驚蟄的離去而悄然解體了。

穀雨去看清明老人,問他驚蟄是否真的瘋了。老人把長眉毛向上一挑,下面深藏的眼睛隨即眯了起來。“孩子,”他沙啞著嗓子說。“自古以來真正的明白人都被當成了瘋子,因為他們與眾不同,別人不能答應。驚蟄他怎麼會是瘋了?他是天水塢最明白的人,只怕這村裡再過幾百年也見不到這種人了!”

驚蟄真的走了。臨走的前一晚,他又對自己的老婆說起要換個活法的話。那獨眼女人聽過很多遍了,以為他不過是在重複說過的瘋話,連理都沒理他。第二天一早驚蟄照常出去轉悠,但是再沒有回來。

驚蟄走了二十多年後,在國家的新經濟政策影響下,天水塢村發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二00三年,窄小昏暗的村雜貨鋪已被拆除,原地改建成了一個配有可口可樂冰櫃的小超市,裡面的貨物品種比從前翻了幾百倍。當老雜貨鋪裡那兩個搖搖欲墜地站立了將近五十年的老木頭貨架被搬走時,一個小夥子上前去挪,剛一動,它們就轟然倒下,好像是碰到了某人腐朽鬆脆的骨架,立刻變成了一堆碎木片。很快,它們被幾雙腳踢到了一邊。

那些仍記得老雜貨鋪掌櫃驚蟄的天水塢人,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在出走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讓他變成了一個比發癲癇更可怕的人。就像他們不會懂得,一隻蟬為什麼會在樹下的黑暗世界裡默默地蟄伏十幾年後才破土而出,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