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身邊,這又是一個大錯。父親轉入商界,翻來倒去,只不過是耗掉了祖宗留下的大部積蓄,父親留下遺囑,讓他千萬不要經商,更不要從政。他的青年時代是在國外幾所出名的學校裡度過的,還在一所畫院裡工作了好幾年,他受西方文化的薰陶,可以說算得是大半個外國人,原有的中國根系全都斷絕了,可他卻帶著那些異域的思想觀念與藝術理想又回到了祖國,這就更為錯誤。當時,他只是見到了國家的政治*,經濟落後,國民的矇昧,世情的冷漠,實際上,他對祖國比對外國猶為陌生,以至使他與現實環境格格不入。比如,他那所謂的迴歸自然之說,在紛繁蕪雜的西方文化思潮中,它或許曾經是一種時髦,大概其本意在於尋求人類與自然的和諧一體,是對工業文明進行的某種反思,這對社會的發展也並非全無一點進取的意義。然而,申先生根本不通政治,只是把它當作一種藝術境界與生活理想接受了下來,當他見著生活中的種種醜惡現象時,便認為只有在空山寂水之間,人們才留得住真情實性,他幻想著過一種超脫塵俗的生活。這自然無法找到知音,又由於他不肯向當地的權貴折腰,無論那些人花多少錢請他畫像什麼的,他都一律加以回絕,後來有了與申家女人的那段情由,更是遭人追逼,無處可以安生,當生命之舟最後擱淺在一個窮困僻遠的山鄉小鎮上時,他終於在內心深處承認,這並不是在實踐他的那套“迴歸自然”的理論,而是導致他人生悲劇的又一大錯。然而,到了目前這步田地,一切都無可挽回,歲月的艱難使得他的心境黯然失色,再說起那套迴歸自然的理論來時,那已經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影,而且,這理論與中國避世歸隱的傳統思想混淆在一起,早就變得支離破碎,非驢非馬了。不管少見多怪的小鎮人當他是古董也罷,洋貨也罷,都同樣說明了他的不合時宜,不適地土,他真是難以生存下去了。剛才他與彭石賢的談話就足以反映出他充滿了矛盾與困擾的心態。他既解脫不了自己,也說服不了眼前這個無知卻又無邪的孩子,而讓他最為擔憂的是,深恐下一代人重蹈他的覆轍。“中國人沒有外國人的命啊!”這一聲沉重的嘆息也許正是他內心深處依然殘留著的一點中國根蒂吧!

“可你不知道,那顏色最好看,吃起來味道最好的紅綠蘑菇卻是大多有毒,不能吃的,再說,你沒見我這樣子,就剩一把老骨頭了,你還讓我去作什麼呢?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啊!”

“五斗米是什麼意思?當教授真有那麼為難?我不信。。。”

石賢感到疑惑,申先生搖頭。

“能不難?你不信賣皮貨比賣靈魂好?”

話一出口,申先生後悔了,怎麼能跟小孩子說起這些來:

“啊,你們是決不應該去賣皮貨,可我已經是個皮貨商了!”

“那你。。。 你還是不肯去當畫家?這能說不是害怕龔淑瑤麼。。。 ”

申先生繃緊了臉,樣子像是很不高興,又像是十分憂悶。最後,他避開石賢尋問的目光,起身刮削他的皮革去了。彭石賢則依然堅持著自己的看法,倔犟地站在那裡;“可現在是新社會了。。。 ”

申先生已經把一張獸皮刮削得乾乾淨淨的了,彭石賢依然不願離去,他知道申先生的不高興並非是討厭他。他深深地同情著這個乾瘦得像根枯藤似的高個子老頭,但自己說過不想再學這刮削獸皮的技術,一時又不便近前去幫忙,過了好一會,他才挪步前去幫助撈取那些浸泡著的獸皮。

“石賢,你怎麼還不回家去吃飯呀?天都快黑下來了。這種事你幹不了,申先生也供不起飯——你媽讓我來叫你回家去,走吧,這事就讓我來幹好了。”

這時,張仁茂走了過來,他已經在申家的火坑邊呆了好一會,抽完了幾袋煙,還給煮上了飯,他同時見到了這老少兩人論說的情景。張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