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開共舞臺戲館,騎馬遊西湖,華堂酒宴好比群英會,其中老爺尤其豪爽重義氣,朋友皆如兄弟,浙江都督興武將軍朱瑞與老爺最相契,警察廳長夏超最敬聽老爺的話。朱瑞的夫人亦與太太情如姊妹,但亦只是節日或有事時才來往,兩人攜手到了房裡,在床沿排排坐說話兒,就像雙妹牌花露水瓶上畫的兩姊妹。

老爺四十四歲去世,全部遺產折算不過一萬銀圓,二孃舅勸太太叫子女學生意,守守過日子,但是太太立意不回,要培植子女都進大學,這要算得冒險,但她有她人世華麗的想頭。

她對子女用錢一點不慳克,對親友她總不求助,只有別人得她的好處,窮困者得她金錢的好處,富貴者得她情意的好處。我小時最喜地藏王菩薩生日,家家門前點香插在地上,供一碗清水,斯家伯母便使人只覺她的衣箱裡,她的一生裡是個無盡藏。

太太說話的聲音像春風牡丹,終年我不曾聽見她有過一次對女傭或子女粗聲惡氣,她待人接物總留有餘地,可是無人敢對她欺心,因為她又決斷分明。她的說話,一般是帶笑說的,聽的人卻又歡喜慶幸,又慚愧恐懼,前人說皇帝的說話是天語綸音,這原來不是權力社會或神道所能有,而是出在人世的莊嚴。

太太是對小兒女,對女傭,亦如同待賓客的有禮意。公司裡的管賬,師傅與工匠,鄉下出來求事的親友,到了太太面前,便怎樣的自輕自賤者亦會覺得自己原是個上品之人,便怎樣的失意者亦覺得世上原不會有絕路,人人都說太太好,太太明亮。原來佛度眾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來到他面前都變好了,變有用了,亦不過是像這樣。

斯家兄弟姐妹都稱官,如頌德官,誾誾官,此外親友都照輩份稱呼,女傭亦惟對親友才稱爺,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傭稱我胡少爺。斯家小叔叔當過上校軍需,如今鄉居,偶來杭州在他家住三五天,還有二孃舅亦一個月從上海來杭州兩次,我見他們這樣的尊敬,亦覺這小叔叔與二孃舅簡直偉大,而我不過是個平常小輩,在前廳上見著了亦不敢攀談。還有他家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中學當總務,每來他家,所受到的親熱與尊敬,在我看來都好像是天上人,非同小可。而太太把我亦這樣看重,只因我在他家為客,且是個讀書人。此外他鄉下出來的種田人,與請託謀差使,只能噹噹事務員或書記的小角色,到了他家亦都被稱為某哥某官,在一種親情敬意裡變得偉大起來。斯家的親舊,與老爺同在武備學堂及日本上官學校出身的同學,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太太極少和他們來往,但或提及,皆只是好意,覺得他們在世上各有風光無際。

有時我在前院,聽公司的人說太太要出來了,頓時空氣緊張,有如清塵避道。今人有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初到杭州,萬人爭看,哨兵從城站一直放到西湖邊,昔人則有蘇小小的油壁香車,出來時亦驚動錢塘人,但斯家現在不過是尋常百姓家,太太又是四十幾歲的婦人,一點架子亦不擺,竟也有這樣威嚴。正月裡的一天,我聽女傭說太太要去城隍山燒香,不一時太太果然出來,經過前廳,她比平時換上好衣裙,女傭幫拎香籃送到大門外坐上人力車,我只覺今天正是好日子,杭州城裡豔陽天氣,六街如畫,吳山上有蜂喧蝶飛。

但是我偏要來出毛病。彼時雅珊官才十六歲,在一女中讀書,性情剛烈,衣著打扮,不染一點女娘氣。一旦她在畫堂前與我相遇,問我借小說看,我就專為去買了來,交由奶媽拿進去給她,如此者二三次,我彷彿存起壞心思,雖然並未有事。我是在她家這樣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來人世的吉祥安穩,倒是因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品。果然忽一日頌德從光華大學來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離開他家。當下我只覺得自己真是不好,而且一時未有去處,但亦人世於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