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錢時,油燈卻忽然滅了。

扭開了油燈蓋,但見油燈裡已經沒有油了。

油燈的油,也是“七七”大祭離開時才加滿的。按照祖屋的溫度、溼度來計算,至少也會在一年半之後才揮發個乾淨。如今還不到一年,怎麼就完全揮發了?

他恭恭手,把父親的靈牌和爺爺奶奶的神位一同拿過,再恭一下手,算是已經盡過禮。

鎖上祖屋屋門後,遲疑一下。

──如果椿樹的樹根真地已經深入了根基,而宅基下的土地又為螞蟻佔據的話,一旦發生了地震,祖屋是否會倒塌?

──螞蟻搬家,是不是與地震有關?

思索中,已不覺走出了院門。

鎖上大門時,鄰居走來了。

“阿甲,昨晚在家還住得慣吧?”

“還行。”

王甲笑笑。

對這個招呼中的“在家”,王甲並沒有在意。那是因為王莊人的“在家”,可以是在任何人的家中,尤其是從遠處回來、回“家”。

※※※※※

週年大祭,近親晚輩都須應禮。

晚輩不單包括王甲王木這一代以及下一代,也包括了王甲王木的各叔伯家小於王甲之父的人。

以“輩分”而言,在農村,輩分低的,甚至是九十歲的老人,也須向輩分高的剛滿月的嬰兒稱叔道爺。王甲的輩分不高,因此七八個只有六七歲的“叔叔”在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甚至還小上一兩歲的“奶奶”的帶領下,也跟著大家向墳上行去。

參加祭周的人其實也只是應個禮,有個代表就行了。而祭周號哭者又只能是女性,王莊近來大舉“自衛”,所以這十幾人幾乎是清一色的娘子軍。

出村口前,娘子軍呵斥著這些輩分尊貴的頑童們,相互訴說著哪家的男人咋樣,誰家的收成如何,誰誰誰在什麼什麼地方看風水賣藝賺了多少錢,誰誰誰遇上了什麼什麼災……,並詢問著王甲王木啥時候能訂下一門親事啥時候成婚,喜酒準備在哪兒辦……,但一出了村口,所有閒聊的一同停止了閒聊,開始哭喪。

哭喪也是一門藝術。

會哭的人,能哭得讓聽者頓起惻隱之心同情之意,忍不住鞠一捧辛酸淚,而自己卻見不到眼淚;同時,哭聲還要如同流行歌曲般悅耳動聽,世界名曲般百聽不厭;並且要做到說哭就哭,說停便停。

而不會哭的人,哪怕你哭得淚流滿面,涕淚縱橫,聲音嘶啞,甚至當場昏厥,依然會讓人感覺到那是假的。

王鐵嫂無疑是那種很會哭喪的人。

她不但是王莊的哭喪名人,也是專以紙紮、哭喪為業的蔡莊人中的當世奇才。

大葬山下十幾個村莊,提起了王鐵嫂,或許知道的人並不是很多,但提起了蔡吟,那簡直可以套用一句俗話:如雷貫耳、浩月當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歷屆的鄉長、縣長,也無法與她比“名”。

大葬山下名人譜,排名首位的就是蔡莊蔡吟。未出嫁時她便受僱於各莊的大戶,每次哭喪的收入,至少也在百元左右,無錢者就送雞鴨豬羊;出嫁後收手不幹,偶爾難破情面不得不為之時,主人也至少得備上五百元錢或是一頭豬。當然,是否收那有另當別論了。當年王鐵爭創王莊首未十萬元戶時,差五千元湊不夠時,便是她連哭三場,掙三千,湊足了九萬八,預定了三場,又湊了兩千,夠十萬。

她的哭聲,無論是大聲,小聲,帶訴、不帶訴,都有種攝人的魔力。哭聲一起,聽者便有種深切悼念自己最親近最偉大最值得懷念的人的淒涼感受,不自覺地就淚水汪汪奔流而下。不帶訴的哭音,即使是肖邦、布哈洛夫等人的《葬禮進行曲》也無法媲美;帶訴的唱哭,更是感動天下有情人,若不流淚,你除非是聾子、死人。